58.
不知道几点了,周泽楷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觉。他发觉被窝里挺冷的,一开始他挺奇怪,为什么突然这么冷,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来,以前卧室里的空调一直是叶修帮他开的。
他出门前穿得厚实,回了家也没觉得太冷,直到半夜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才咂摸出不对劲。叹了一口气,他依依不舍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开始找遥控器。
可他找不到遥控器。他根本不知道那玩意被放在哪里。
夜寒如水,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打了个喷嚏才想起自己该穿件羽绒服的,又匆匆跑去衣柜那儿披了一件,这才继续找。但他仍然不知道它在哪儿。
偌大空旷的屋子里,一切物什都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冷泠泠的光。
周泽楷颤抖着,把羽绒服又裹紧了一点。
以前怎么没觉得,自己的家原来这么大。
而且……这么陌生呢?
后来他终于在客房的抽屉里找到了遥控器,按开空调后暖意渐渐弥漫了整个卧室。但他仍嫌不够。这间房子太过清冷,让他没来由地心头不安。
所以他把所有的空调全都打开,这才慢吞吞地挪回了卧室,把自个儿摔进了被窝里。
不知为何,明明室内温度已经升高到令人燥热的程度,他却仍然冷,冷意从身体内部的骨骼一直蔓延到每一根神经末梢。他打着颤,悄悄把被子拉到了鼻尖。
第二天他是被江波涛的电话吵醒的,他的副队长问他起床没,怎么还没来轮回。
周泽楷迟钝地思考了一下前因后果,想起以前早上都是叶修负责叫他起床的,他习惯成自然,昨晚也就没设闹钟。
当然,他并不打算如实相告。可他刚开口准备道歉,却突然咳了起来。
电话那头江波涛的声音骤然紧张三分:“小周你怎么了?没感冒吧?”
周泽楷抽了抽鼻子,声音沙哑,鼻音浓重:“唔……不知道。”
说完这话之后两个人都知道了,这必然是感冒了。
难怪昨晚开了空调还那么冷,周泽楷混混沌沌地想着,一头栽回了床。“可以请假吗?”一贯全勤的轮回队长破天荒如此说。
江波涛担心他的身体,当下连说没问题,又问他需不需要自己过去照顾。
周泽楷蜷在被窝里发抖,过了好一会才迷糊地咕哝着:“不了。”
他随手按掉了电话,继续沉入暗无天日的梦境。
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周泽楷在满足睡意和满足食欲间难以取舍,纠结着纠结着神智慢慢清醒过来。索性也是睡不着了,他慢慢直起身来,开始穿衣服。
他习惯穿得厚一点,房间里又开着空调,不一会鼻尖上就沁出了一层汗。
但他仍旧打着冷战,步履不稳,脑袋发沉。
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生病的感觉太久违,无怪他如此后知后觉。
毕竟他跟叶修住在一起这半年,早就忘了生病是何等滋味,再往前推一年,似乎即使偶有小病小灾,对方也能及时发现,然后将病痛抹杀在萌芽之时。
他上次这么难受,还是为了救叶修折了一条胳膊那会。
周泽楷漫无目的地想着以前的事,慢慢挪到厨房打算找点吃的。
冰箱里蔬菜肉类一应俱全,也有许多冰鲜速冻食品,比起原来只有吐司鸡蛋的冰箱可以说是琳琅满目了。
周泽楷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
那个替他打理好这一切,用无微不至的温柔渗透进他生活中每个角落的人已经离开他了。
最后周泽楷拎出一袋速冻水饺,是他爱吃的口味。他撕开包装笨拙地开了火,把饺子倒进去,观察着它们在水里沉沉浮浮的姿态。香气渐渐散发出来。他深吸一口这熟悉的烟火味,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大脑却不合时宜地开始想另一个问题:叶修喜欢吃什么呢?
他不是第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想了几次,却并没有哪一次是认真想要求得答案的——否则两个人朝夕相处那么多时光,周泽楷完全可以在任何一次共餐时,自然而然地提出这个问题。
但他潜意识里不认为这是个重要的事,当然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现在叶修剥离了他的生活,简直像是把他自己的生活也硬生生割了一片。他这才不无遗憾地发现,自己对他了解得实在太少。
可不是么,如果不是因为他总是忽视叶修,他怎么会整整一年半来,都没能发觉那个人深沉而包容的爱。
周泽楷的头猛地痛起来,他只得放弃思考关于叶修的问题。
再想下去,不仅大脑负荷太重,连心也要超载运行了——他根本不敢思考自己弄错了的可能性,似乎只要一去想那个可能性,他就再也克制不住铺天盖地的悔意了。
他捞出饺子,机械地走到餐桌前。
生病的人吃东西没味道,闻着还是挺香,却味同嚼蜡。周泽楷干巴巴地嚼着嘴里的食物,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叶修的好手艺。他总是擅长做出周泽楷偏爱的一切食物。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周泽楷捏紧了筷子,心头空空荡荡。
那个人早就是自己生活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了。现在才挥刀斩断,痛苦的绝不只是叶修,自己也感同身受。
他抽了张纸巾,无声地把脸埋了进去。
磨蹭到下午,周泽楷吃了退烧药后又睡了一觉,发了些汗,人也清醒了些。他不愿再独守空屋,遂依旧去了轮回。
练习的时候他果然状态不佳,被江波涛逮着问了两遭,“你到底病好没好?”
周泽楷被逼急了,只好实话实说:“没好。”
江波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旋即像是被烫到了似地缩回了手:“小周,烧成这样就别撑着来练习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他的眼神充满关切,柔软又熨帖。周泽楷冷不丁鼻子一酸,登时别过头不敢看他。
生病的人多么脆弱啊,只要一点关怀就忍不住要感动到流泪起来。
——同样,只要一点想念就忍不住要悲伤到哭出来。周泽楷苦恼地绞着手指,极力压抑着脆弱的念头。
但那些脆弱的念头仍然盘旋在脑内,挥之不去,就像恼人的秃鹫,对濒死的弱小生物垂涎欲滴、跃跃欲试——他想让叶修回来,撒娇或者是别的什么方法都好,只要他回来。而叶修从来不会拒绝他,只要他去找,多半还是能把那个人找回来。
可是那样是不对的。
他不能恃宠而骄,肆无忌惮地利用叶修对自己的爱情。他就算大脑再昏沉,也清楚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此时江波涛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周,我送你回家吧。”
59.
冬日天黑得早,出轮回大门时天才刚擦黑,兜兜转转回了家时却已经夜幕四合,夜色浓重。城市的夜晚连星辰也稀疏,倒是风刮得凶。周泽楷把手缩在袖筒里,但裸露在外的脸依然被寒风吹得干疼。
他在小区门口执意让江波涛先回去,随后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往家里那栋楼走去。
走近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了步,仰头看向自己的家。
——这一年半来,没有哪一天它不是亮着的,但是今天却没有一丝光亮。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黢黢的窗户,心骤然疼痛起来。呼吸在寒风中变得益发干涩而费劲。他难受得按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冷空气趁势钻进嘴里,侵入四肢百骸。
他原以为吃了退烧药的自己好了一些,可是眼下哪里有好转半分?
但是却并不是发烧的错,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心里洞如明镜。
方才他站在楼下,望着那盏不会再为自己亮起的灯光,想起那个不会再为自己等候的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刻将自己淹没、让自己窒息的心情,跟半年前与女友分手之后的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更加撕心裂肺。
那个时候他望着家里的温暖灯光,深知是叶修在等自己,还不无悲凉地想着叶修迟早要离开自己,想着自己到头来还是会孑然一身。
可是他此刻知道了,叶修是不想离开他的,而把叶修硬生生推走,把这份有人等候有人陪伴的温暖推走的罪魁祸首,正是周泽楷本人。
明明那么眷恋着那份温暖,却一直不曾察明本心。
他终于大彻大悟——他的确病入膏肓,但不是发烧,而是深陷情网。
可是现在该回去找他吗?周泽楷不是没有过这个冲动,倒不如说生病的时候他数次想过干脆回去把叶修找回来。
但他不能自私自利,更不能鼠目寸光。
在他没意识到自己喜欢叶修的时候,他不会为了自己舒服而要求叶修陪伴在自己身边。而在他意识到之后……
就算周泽楷同样喜欢叶修,又能怎样呢?且不说他残忍地拒绝了叶修,怎么想都不值得,也不应当被原谅。
更重要的是,两个男人间的爱情多半情路坎坷,就算两情相悦,又能一起走下去多久?喜欢是一回事,愿意为他冲破世俗的阻碍,却又是另一回事。周泽楷对于感情总是看得长远,他不是会因为一时冲动就允诺关系的人,因为只要给出承诺,他就想要从一而终。当初他对疏音是如此,而今面对叶修,他就更不可能放任自己的情感。
只因他不确定,他不确定自己的喜欢能维系多久,能抵抗住多大的阻力,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很快后悔。所以他不能顺着自己的本心,立刻冲去叶修家请求他的爱与宽宥——他知道叶修当然会给他,什么都会给他。
但是他不能因此就随心所欲。
好在周泽楷向来善于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曾经无数次在潜意识里压抑下蠢蠢欲动的情愫,这一回……他相信自己同样能做到。
他直挺挺地站在楼下,慢慢平复下心情。
可寒意无端从心头窜起,配合着室外寒冷彻骨的狂风,把他从内到外地侵蚀透彻。
就当是……再分手一次吧。
周泽楷终于迈开步子往家走。
只要正确地压制自己这份误入歧途的感情,久而久之,就会淡忘了吧。
彼时周泽楷还没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淡忘”。就像当初叶修对他一见钟情之后,也同样没能做到“置之不理”一样。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前,他尚且能自欺欺人,可是一旦有了自觉,内心的渴望终于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成不容忽视的苍天大树。
——现在叶修之于周泽楷,同样无处不在。
他在几天后的全明星赛之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
头一回在挑战赛上看到周泽楷打得这么吃力,发挥明显有失水准。孙翔猜底下的轮回粉恐怕已经炸了锅,骂人的骂人,找借口的找借口,而轮回粉的死对头蓝雨粉——毕竟断了他们两回夺冠梦——则势必是得意洋洋的。
他凑到队长身边,小心地问他怎么了。
周泽楷慢慢把脸从手中抬起来,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孙翔这才发现他的队长双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一时也被吓了一跳:“你昨晚没睡好?这么重的黑眼圈,到底是几点睡的啊?”
周泽楷点点头,算是回了前一个问题,至于后一个,他压根不敢回答,他几乎是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际微熹,才勉强有了睡意。
他更不敢告诉孙翔,自从叶修走了之后,自己就没睡过一天好觉。虽然只过去了短短几天,但如此严重的失眠足以压垮一个人的精神。因此他这几天都无精打采,别说是打荣耀了,连饭也没好好吃过。
“周队,”孙翔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要不我今天去你家?”
周泽楷沉吟片刻,想着这样也好,让屋子里多点人气。以前他的屋子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他没觉着不适应,可是叶修走进了他的生活,此后一切翻天覆地。
现在他根本忍受不了寂寥无人的家,忍受不了无孔不入的孤独,更忍受不了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的悔意与爱意。
“好。”他垂着头,轻声应允。
直到孙翔兴冲冲地坐上了自家沙发,扭头问自己今晚有没有桂花糖藕的时候,周泽楷才迟钝地意识到这家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想来蹭饭了。
“说起来,叶修那家伙今天好像不在?”孙翔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靠,摸索着遥控器,“没有就算了,等会随便吃点,周队你家电视遥控器放哪儿呢?”
周泽楷苦笑一下,他怎么会知道这种小玩意被叶修搁在哪个角落了呢?他自己很少看电视,眼下一时半会答不上来,只好说:“我来找。”
孙翔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问:“你平时都不看电视的?”
周泽楷耸耸肩,的确如此。
“那我自己找就行了,”孙翔笑嘻嘻地对他说,“你先去做饭——诶?你从哪儿买了个这么丑的一枪穿云啊?怕不是个盗版吧。”
他咯咯直笑,也忘了遥控器的事,径直走向机顶盒,把那个娃娃拿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周泽楷感到自己的血液一瞬间凉了下来。下一秒,又熊熊燃烧起来。
叶修带走了他在周泽楷家中的一切东西。
——除了这个一枪穿云的玩偶。
而他一如既往地熟视无睹。
“怎么搞的,这娃娃里好像有东西,你来看看吧周队。”孙翔粗暴地揉捏了一会玩偶,突然抬头跟周泽楷说。
周泽楷的心登时剧烈跳动起来。
某些暧昧不清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脑内,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澎湃的感情,大步朝孙翔走去。
叶修被手套遮住的手,叶修那句几近哀求的“不要再拒绝我了”,叶修总是问他要不要抱抱这个玩偶,以及自己拒绝之后那个人脸上失落的神色——所有关于这个玩偶的回忆都在顷刻间灌入脑内。
而他已经一把将玩偶抱了过来。
他笨拙地按着玩偶,突然发现它背后有一条拉链。
看着这明显是手工缝制的痕迹,他的心几乎要破体而出,汹涌的感情须臾间将他没顶。他喘着粗气,耳边回荡着嗡嗡的轰鸣,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叶修。
真相一目了然,这个玩偶显然是叶修亲手缝制的。当初骗自己手被烫伤却不肯摘手套,大抵是想瞒住缝制玩偶时手受的伤,悄悄备下这个惊喜。
而之后他总想让自己抱抱这个玩偶,又是因为什么呢?它的腹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呢?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拉开了拉链,手忙脚乱之下,里面的东西顿时全部滚落出来,掉在地上砸出了清脆的声音。
周泽楷站在原地,忘记了呼吸。
躺在地上的,赫然是四个冠军戒指,以及那块被他还回去的古董表。
表盘背面,崭新的刻痕依旧清晰如昨,而当初叶修的话,不期然响彻在他的耳际。
“不是的,K是我喜欢的人——不,是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