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糖山

爱是怎样的呢？叶修花了许多年才参悟透彻这个问题。事实上这大抵因为他一直以来并不刻意去思考它。小时候他一身力气用在跟父母顽抗，孤注一掷求索梦想上，后来在荣耀里玩得如鱼得水，像是找到人生全部情感的托放之处，更加很少去考虑这个问题。人要呼吸，大鱼会吃小鱼，茂密树冠在烈日下投下阴影，路边的野花不要随便去采摘，省得弄了一手小飞虫，或者粘腻的花汁。爱是怎样的呢？大概就跟这些陈述句一样，是自然而然发生在生活中的。是常识，是真理，是不需要刻意为之就这样存在了的，而你无法摆脱的东西。

比如对荣耀的全情投入，又比如说……在第五赛季第一次看见轮回那个新人时，心脏就开始发皱、疼痛，大脑开始自动编纂出漫长曲折又甜蜜的故事——这样子的感受。

他只跟周泽楷对视了一眼，却在那个永恒的瞬间中体会足了爱的苦辣酸甜，直教他心生向往，又有彷徨畏惧如影随形。说到底，叶修并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他或许爱过很多人，在乎他们，并且不吝于帮助和付出。他在团队中向来不缺乏牺牲精神。但是狭义的爱，那种包含了占有欲的，包含了想要跟他永远在一起的感情，他没有体会过。

因此头一次，就把他击倒了。

随兴所至地在这场常规赛结束后叫住对方，直接说我对你一见钟情，把整颗心干干净净摆在他面前要他做出选择。或者郑重盛大地在浪漫的顶层旋转餐厅约他吃饭，掏出一束由九十九朵玫瑰构成的花束，不容拒绝地说请你务必做我男朋友。种种匪夷所思的告白场景在叶修脑海中短暂地浮现过，又被理智快速地抹去。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对第一次见面的新人微微一笑。比赛结束后他找到对方，拍了拍那尚且单薄的肩膀，摆足了前辈架势，殷殷褒奖一句：新人嘛？打得不错。

周泽楷的脸便在选手通道苍白的微光下渐渐红起来，十八岁的少年大概没想过会被众所周知的荣耀教科书亲自一对一鼓励。即使只有一句话也是莫大的认可，足以让他不知所措起来，眨着双澄澈的眼睛，里头流光溢彩地，对叶修说：谢谢前辈。叶修不客气地收下这个称呼，连同后辈的尊敬和向往之心一道。此刻他隐约觉得自己是利用了自身优越的条件，但这也不打紧，谁谈婚论嫁还不讲究个门当户对了？叶修理直气壮暗暗为自己辩护，同时半哄半骗地要周泽楷交出了联系方式。他没有手机，不过记忆力出奇地好，扫过一眼就轻松记下手机号和QQ号，笑眯眯地说那我就等你超过我咯。

挥手再见，给对方留足了好奇心和好胜心疯狂生长的余地。

后来他们又在不同的城市相逢了三次，神枪手在场上完全没有初出茅庐的稚嫩，不过还是颇有些一往无前的闯劲。很多人身上都有过这股子闯劲、冲劲、拼劲，这是年轻人的特权。被岁月打磨之后，往往就学会了甘心和知足，这股子野性气质也被打磨干净。

在想到这点的时候，叶修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自己其实只有二十三岁，在常人眼中也属于年轻人范畴这一事实。他只比周泽楷大五岁而已，在荣耀的赛场上，他跟周泽楷一样强势，霸道，充满征服欲。想要征服眼前的敌人，与脚下的地图。毫无疑问，他从来不懂甘心和知足。

在淘汰率极高，新秀跟野草般一波波来不及收割的电子竞技中，前进如逆水行舟，即使进了也不一定未退。

三连冠王朝终结之后，偶尔叶修也想过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程度。他自然是比一开始更强的，却在第四赛季无缘胜利。冠军，他当然很想再拿一个。

不过，要是别人知道了他只看得上冠军这一个位子，或许又要被嘲讽太天真太自大。毕竟冠军只有一个，他就是再强，哪儿有年年都让他摘桂冠的道理。其他俱乐部难道不同样人才济济，齐心协力？嘉世也只是多了个斗神叶秋而已。

叶修想到此处，又要觉得头痛，只得把心思放回周泽楷身上。明天会是轮回主场，他看上的小男孩的确有着横扫千军的实力，一上来就是队长，一上来就带轮回这支弱旅闯进季后赛。明天不是嘉世对轮回，他却鬼使神差地搭上高铁，来到离H市不远的S市，舍不得错过周泽楷的半点风采。是因为他爱他吗？他当然爱他，叶修爱周泽楷，这是一件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他甚至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存在了。周泽楷是上天为他打造的另一半，因为天造地设，所以一见钟情。叶修从来没有刻意想象过终身伴侣该是怎样的人，但遇到周泽楷的那一刻起，他知道正是这样的人。

但仅仅因为他爱他吗？又不尽然。他对周泽楷，除了爱情意义上的爱之外，还多了一种前辈视角的期待。他看着周泽楷，很像是看着年轻时的自己。这并不是说他现在，二十三岁的大好青年，就不年轻了。只不过是更年轻一些的自己，刚刚踏入荣耀职业联盟，青涩而又充满野心，并将野心照进现实里的自己。因此他难免对周泽楷抱有一些除了成为爱人之外的渴望，他觉得他肖似自己，自然也包括了要像自己一样，锋芒毕露，把对手一一斩落，站在巅峰之上。

他想看他拿冠军。

叶修不禁为这个窜入脑海的古怪念头嗤笑一声。他自己还没拿够呢，哪儿轮得到周泽楷？他迅速切换成十分骄傲的神态，思忖着若是这次拿了第一，就跟周泽楷表白吧。

一念之差，最后第八赛季他被赶出嘉世，也没有再拿到第一。倒是阴差阳错地，见证了轮回在第八赛季首夺桂冠。叶修坐在电脑前嗦泡面，仔细复盘神枪手在决赛上的英姿，四年过去了，周泽楷的确大有长进。没有变过的是清淡眉眼，与温柔之下的勃勃野心，依然如第五赛季初见时那样充满年少的冲劲与闯劲。他想要站在巅峰，叶修再一次确认了这点。这小子，他忍不住对着电脑屏幕轻笑，干得不错。

颁奖典礼开始，泡面也见了底。他有空给周泽楷发微信，恭喜他终于赢了。这个时候周泽楷正站在聚光灯下，无论多少次都无法适应媒体喋喋不休的盘问，他不经意地蹙起长眉，又很快松开，摆出讨人喜欢的微笑，得体点头，基本不开口。回答问题的任务交给身侧的江波涛，他擅长这一套。好的队伍就是要各司其职，扬长避短。他只喜欢荣耀而已，不喜欢它附带的一切其他产品，即使队长的重担让他无法拒绝这一切。无法拒绝但依旧不太喜欢，像是小孩子的无声抗议，也是仅剩的底线。这个时候他难免会想起叶修，他是有些羡慕叶修的，不仅包括对方高超的技术，三冠在手的实绩，也包括了对方一直拒绝商业化动作的那份执拗，和贯彻了这份执拗的能力。

或许还有些别的。轮回队长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事实上他对叶修的感受相当复杂，三言两语无法说清。他偏偏又不是擅长表情达意的类型。也许不止是欣赏，不止是钦羡，也不止是渴望成为他那样的强者。叶修私下跟他碰过几回面，本以为要切磋，最后却变成请客吃饭压马路和看电影。周泽楷无疑是有些迟钝的，不爱说话的性子让他从小都是旁人眼中高岭之花般遥远的存在，只敢前赴后继暗付芳心，却鲜有人敢真正靠近他，取悦他，陪伴他的。队友自然很好，很亲密，可以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也可以一起在训练室里一遍遍练习，一遍遍复盘，朝夕相处，心意相通。这是友情的定义。他很感激他们愿意陪伴自己，但叶修似乎与这些人也都不一样。

该怎么说呢？

周泽楷看着新收到的短信，是一个小时前了。这一个小时里受够了尖锐话题和缺乏真心的道喜，他有点疲惫。江波涛走过来，问他晚上庆功宴去哪儿。这还是在蓝雨地盘上呢，周泽楷短暂地在心里笑了笑，随后耸了耸肩，示意副队包揽一切。

叶修：恭喜你，终于赢了。

周泽楷忍不住笑起来，这回情绪终于懒洋洋地爬上了脸庞，在这张被称为联盟第一脸的英俊容颜上制造出几分属于红尘的欢喜。他抿了抿嘴，手指轻快敲击，回了一句谢谢。其实还想回些别的。譬如G市口味太淡。他想念跟叶修一起吃过的白巧克力芝士，腻得掉牙，叶修似乎籍贯是北方人，根本受不了那齁劲。最后一整块都进了周泽楷肚子里。周泽楷喜甜，但为了健康和身材管理少有机会饕餮，细数这些年尝过的甜食，想得起来的都和叶修这个名字关联在一起。早在第一次约他见面时，叶修就坦诚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周泽楷来不及错愕又或好奇，就听到他自行解释，不想听你叫别人名字。

譬如采访好烦。媒体采访颇为聒噪，长枪短炮对着人，纷至沓来的问题让周泽楷几乎错觉台下是一张张血盆大口。但跟叶修相处总是很安静的，荣耀领域数一数二的两位顶级强者，碰撞到一起却没擦出腥风血雨的火花，反而是派温吞如水的氛围。严格来讲，周泽楷没有什么时候是想说话的，与之相对，叶修也很少开口。其实这不太符合传说中友情的定义。理应是思想的契合，或者不契合，总归要有所交流，互通有无吧？但是他跟叶修之间没有太多言语，只有于无声处听行板如歌。叶修来找他，一般打着看上某家新店的幌子，完全是美食家的派头。但等到食物上了桌，色香味俱全，他却似乎没什么食欲了。只撑着下巴看周泽楷慢慢地吃，周泽楷问他怎么不吃，叶修就说自己胃口小，吃不下这许多。

胃口小还逞强点这么多呢？周泽楷不解，抬头看他一眼，两人眼神撞在一起，心跳似乎骤然仓促了起来，害得脸颊染上热意。他只得迅速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地继续吃饭。就这样一顿饭像是弹指经年，他不觉得烦，也不觉得无聊。因为叶修的确安静，投向自己的目光温柔含蓄，仿佛克制着什么汹涌热烈的东西。是什么呢？周泽楷偶尔会在心中剖析，然后自己微微笑起。他决定等叶修给他答案。

如果叶修一直不给呢？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周泽楷不是会主动逼问什么的人，在荣耀上他足够强势，一人有挡千军的气势，孜孜不倦追逐冠军梦想，后来也的确如愿以偿。但在其他领域，他有着和外表如出一辙的平静淡然，顺其自然。叶修喜欢看，他便让他看，他从心里隐约也是喜欢被这样凝视的。因此这样平凡甚至有几分无趣的相处，对周泽楷而言却是宝贵的一段光阴——爱是什么呢？

他觉得巧克力太腻，于是喝了口水，水润泽了喉咙，缓解了甜腻，一路潺潺流下去。

爱或许是水吧。像这样不起眼地存在在生活之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如果没有它……周泽楷打了个激灵，轻轻摇头。那是不行的。

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跟叶修一向不需要用言语来交换彼此心意。从这点上说，叶修比能读懂自己简练话语的江波涛更有魔力——周泽楷什么都没说，他就全都懂了。

这是约会吧。

这是爱吧。

叶修回复的短信来得很快，叶修总是能秒回，无论有多忙。这点让周泽楷觉得甜蜜，也觉得不忍心，但即使他暗示对方不用如此关照自己，叶修下一次依然舍不得让他多等半分。周泽楷定了定神，收回飘摇的目光，降落在绿色聊天界面上。四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给出了QQ号和手机号，以为是前后辈间客套的面子交往，像是旧友重逢时一句改天一起吃饭，空话非许诺，约定无下文。他没想过后来会变成一场漫长粘腻又平静的纠葛，一直到现在，QQ换成了微信，曾经什么都不懂的纯情少年也长成了能洞察人心，也能与对方并肩的新王。

这种纠缠太平静，好像随时会断裂，又好像会这样不知不觉过掉一辈子。

叶修：见个面吧，我就在G市。

周泽楷放下手机，清晰感到脸上再一次涌动的热意，以及心尖上连绵不绝的潮汐。

而电波另一端，站在夏日夜晚燥热微风中的叶修，其实并没有前辈的从容余裕。他太想见周泽楷了。仿佛预知到他爱的男人这回一定会拿下冠军，因此他匆匆请假，把老板娘的埋怨和祝福如数收下，带着一颗狂烈跳动的心登上飞机，降落在这片不熟悉的土地上。之后他随意找了家网吧打游戏，顺便欣赏蓝雨对轮回的全程直播，其间甚至有心情出去买了碗泡面。

一枪穿云在被死亡之门缠绕的困境中成功狙击索克萨尔，那一幕的张力太强烈，顷刻间攫住了他的心。叶修混迹荣耀近十年，当然见识过许多出众表现与惊艳发挥，但是周泽楷的每一次亮眼操作，都像在对着他的心来了次巴雷特狙击。而他捂着心口，觉得甜蜜得不得了，充满被击败的觉悟和想要击败他的欲望。

一直以来，他都期待着周泽楷变得更强、更强，强到足以与自己比肩。那个时候，他能对等地向他剖白心意，使得恋爱像是日久生情的完美结局。

他不想做周泽楷眼中的崇山峻岭，不想做难以企及的荣耀第一人，更不想做一位值得尊敬与向往的前辈。

他要周泽楷和自己一般强大，一般巍峨。同为王者，他们会像野兽一样互不相让，角逐胜利——渴望征服对方，同时被对方征服。

站在我身边吧。他想着，对从场馆匆匆走出来的周泽楷招起了手。

“我在这儿呢，小周。”他抬高了声音，慢慢微笑起来。

周泽楷愣了愣，目光拂掠，最终定格在一双饱含深情和爱恋的眼睛上。

突如其来的欣喜自向来平和的静水深流之下冒出了头，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向叶修走去。

时光白驹过隙，岁月不假朝夕，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走到了这个人身边。

“嗯，来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