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糖山

“伯父伯母好。”

刚一开口，周泽楷就发现了问题，自己的声音太僵硬，像是机械电子音。他突然紧张，突击训练出六分演技便只发挥出三成，此刻几乎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而是道万丈深渊。

狂风刮过，脚下的吊桥摇摇欲坠，他的一颗心也悬到了顶端。

这时候一个加急的微笑是常用补救措施，但紧接着，连周泽楷本人都感觉到了嘴角勾出的笑容假得像堆塑料花儿。

太糟糕了，他怎么也调整不出状态来，明明此前为了演好假男友的角色付出了不少努力——考试前做足了准备，却发现考卷上的题一道也不会做，整个人可不都蒙了。

好在二位老人俨然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反倒回以亲切微笑。叶母更是上前亲自帮他布碗筷，还由衷赞了一句相貌好。周泽楷才渐渐从刚才突发的恐慌中缓过神来。

此前他一直把对方想得过于严苛恐怖，生怕自己演砸了被瞧出破绽。但其实叶家也是寻常人家，长辈温和包容，小辈活泼健谈，他竟不需刻意去扮演男友角色，只做自己，就能融入进这一家人了。

桌上摆了十几道菜，虽说明天就是除夕，但这排场对五个人而言也够阔绰了。叶秋指着餐桌，很有道理地跟父母撒娇：“看你们做这么多菜，还以为是给我的，原来是给他的呀。哎，羡慕嫉妒。”

叶母无奈，往他碗里挟了个鸡腿。叶秋颇得意地笑了笑，啊呜一口就把鸡腿肉撕下一大块。

明明长着张跟叶修别无二致的脸，言行倒是迥然，叶秋完全是个少年心性。周泽楷一时好奇心起，凑到叶修耳边压低了声音问，你弟多大啊。

叶修明白他的意思，也觉得这差异很有趣：“其实他跟我一样大呢，双胞胎。看不出吧。”

周泽楷惊异地挑了挑眉，这一个成熟稳重、一个跳脱顽皮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只差了几分钟的双胞胎嘛。他又悄悄瞥了叶秋几回，发现这位“小舅子”吃相很是豪迈，还时不时掏出手机回个消息，不由在心里下了个结论。

还是安安静静吃饭，偶尔给自己添几筷子蔬菜的哥哥比较可爱啊。

叶家客厅的那架沙发又长又软，足可以塞下五人，并排而坐还绰绰有余。一开始叶秋似乎对周泽楷充满兴趣，考察似地问了他不少关于S大的小细节。好在周泽楷心里有数，对答如流，而叶秋本不是那儿的学生，问了几个后就没什么下文了。他也机灵，为了不让刚才的对话盘问意味太明显，立刻开始称赞周泽楷跟哥哥是一才一貌，十分般配。

“谁才谁貌呢。”叶修小声嘀咕，总觉得这俩词好像都是用来形容周泽楷的。

那厢叶母旁听完二人一来一去的对话，很自然地接过话头，问周泽楷他俩是怎么谈上的。

这种传统问题周泽楷当然早就跟叶修对过口径，眼下说起话来也毫不含糊。大抵是朋友的朋友这类关系，在某次酒会上因为俗套的意外泼酒认识了。之后叶修坚持要付清洗费，因此互留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就这么好上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故意把酒泼你身上的？”叶秋冷不丁插嘴了一句。

周泽楷登时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苦思冥想了半天不得正解。偏偏他还不敢回头跟坐在自己旁边的叶修商榷，为难良久，最后只能老老实实摇头。毕竟是捏造的情感经历，剧本由叶修独家供应，周泽楷也没深思过背后会有什么隐情。

“哦——”叶秋拖长声调，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我觉得你应该这样想才对。”

正当两人之间呈现出这样一种接近僵持的氛围时，另一位当事人终于开口表态：“没错，其实我就是故意泼的。”

不知何时，他的手掌已经压在了周泽楷手背上，五指分开挤进缝隙之中，形成十指相扣的姿态。

他的嘴唇靠近了，又靠近了，几乎是挨着周泽楷的耳朵说：“小周啊，我对你可是蓄谋已久了。”

似真似假的话语伴随着撩人的热气缠在耳尖，周泽楷忽然恍惚起来，亦真亦假，假作真时真亦假。他竟分不清叶修到底是在说剧本中那段伪造的初遇，还是在暗指现实。

但七分魂魄神游之时，还剩下三分维持着一种机警的体面。他柔情而不失风度地回道：“其实不用泼，会给你号码的。”

说罢，周泽楷弯起眉眼，露出一个很典型的alpha笑容，温柔、强硬，无往不利。他的手指轻轻合拢，夹紧了叶修嵌在指缝间的指头。

这回，换叶修不知所措了。

他结结巴巴了老半天，最后用空着的那只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红透了的脸颊。周泽楷看在眼里，假笑也变作了真意。他轻轻环过omega的腰，安心地、旁若无人地，在一片旖旎的气氛中看起了荧幕上播放的情感电视剧。

连续剧总归只是打发时间用的，周泽楷不可能当真看得津津有味，不过是心不在焉地看看剧情，女主角的演技倒更吸引他。

分手戏码结束，姑娘蹲在墙角，脸埋进膝盖里。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的画面，但强烈的情感张力从她凌乱的头发、掐在腿上的泛白指甲以及剧烈颤抖的身体上传达了出来。周泽楷不禁在心里为她的演技赞了一声好，直到画面切换，他才走出刚才的氛围，并意识到叶修不知何时已经窝进了自己怀里。

Omega柔软的发丝隔着薄薄一件羊毛衫，就贴在他胸口上。周泽楷不习惯这种亲近，抹茶香气浮动在空气中，撩拨他的神经。他开始懊恼，不该靠这么近。

胸口激越的心跳，害怕要被察觉。

他逃避般再次将目光移向电视剧，宽大的、清晰的屏幕上女主角脸庞俏丽，颦笑动人。明明已经快三十的人，演起少女来却收放自如，清纯无比。周泽楷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聚焦在对方的演技上，聚焦在对方的演技上，演技上……

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影帝先生就躺在他怀里，迷人、强势、出类拔萃，足以将这世上一切绝色比成庸脂俗粉。

不可否认，叶修吸引着他、动摇着他——被一个如此优秀的人深爱着，没有人能真的心如磐石。

但是经营感情有多困难，周泽楷不需要尝试也心知肚明。或许他能相信叶修此刻一心一意地迷恋自己，但他不能相信的是这份感情能持续多久。无论是叶修对他的，还是他对叶修的。

仅仅因为怦然心动，就能轻易同意发展一段关系吗？毋庸置疑，这正是快节奏社会中常见的恋爱态度，试试而已，不行就分。

可要是走寻常路，那就不是周泽楷了。

如果说恋人像是一所学校，他不愿将心神与时间消耗在一次次入学考试上，那当然就希望一劳永逸，永不毕业。

既然如此，在择校上便越发需要斟酌，需要耐心观察了。

譬如明明想要捧起omega的脸，交换一个抹茶味的亲吻，最终他却什么也没做。他的理智仍完美地掌控着行为，周泽楷略感庆幸。

趁周泽楷看电视剧入迷，叶修悄悄坐进了他腿间，把头贴在他胸口上。一系列动作他做得小心翼翼，父母和弟弟都坐在一旁笑着看他，眼神很有鼓励的意思。

能让这位打小就叛逆的omega听话的，放眼全世界恐怕也只有这位alpha了。

他自作主张地做出亲密假象，心里头当然也怀着几分忐忑，好在周泽楷回过神后并没有推开他，反而把手搁在了他的腿上。

叶修暗喜之余，却不免想了更多。他不确定这是出于对方扮演假男友的敬业精神，还是冲动之下的回应，亦或是对自己处心积虑制造亲近的恻隐之心，又或是……他也想抱着自己。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还不敢如此想象。

他清楚周泽楷对自己有好感，这是个不错的开端。但他同样清楚自己对周泽楷的感情，那远远不是好感、欣赏、喜欢之流能够穷尽的。因此他面对周泽楷，实在缺乏底气。

爱是想触碰，却又缩回手。这样的观点在当今社会已经鲜有人知，而叶修知道，并且对之嗤之以鼻。

可他并非一直如此——事实上，就在半年前，他还爱得畏手畏脚，生怕触碰会被挥开，从此连守望的资格也要失去。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有了个触碰、并且绝对不会被推开的机会。

如果有触碰心上人的机会，那谁会愿意缩回手呢？

叶修扯了扯周泽楷的袖子，指着茶几上的一盘瓜子，说道：“小周，帮我磕点瓜子吧。”

在周泽楷不解的目光之下，他不好意思起来，却强撑着又重复了一遍。

Alpha想不通归想不通，还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手指利落地掐开了几个瓜子。叶修赶紧拿过一块手帕垫在茶几上，把瓜子壳放在上面，又把剥好的仁丢进嘴里。

“你用嘴磕比较快。”他像只松鼠样地咀嚼着瓜子仁，腮帮子微微鼓起，含含糊糊地提出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