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糖山

32.

夜已经很深了，叶修却仍没等到周泽楷回来。

周泽楷告诉他不会有庆功宴后，他就非常自然地认定对方会回家，于是早早准备好了一桌饭菜，都是他往日细致观察总结出的周泽楷的偏爱菜色。虽然为了保持身材不能多吃，但周泽楷实际上还是个标准的食肉动物，如果餐桌上有好吃的肉，势必筷子也动得勤快些，往日叶修注意着荤素搭配，从来不多做，但这回毕竟是庆功宴性质的晚餐，做得丰盛些也无妨吧。

然而现在饭菜已经凉透了——荤菜放凉了，风味便减了一大半——门铃却不曾响过。

也许是陪女友去了。女朋友当然比肉重要。

叶修饿着肚子，忿忿地想着。

他没理由生周泽楷的气，本来这一桌菜也是他自作多情备下的。因为周泽楷太久没跟女友联络，叶修几乎忘了这个女孩的存在，眼下想起，便颇不是滋味了。

可偏生他还怨不得任何人，所以只能默默生着自己的闷气。

委屈的情绪一旦产生，便如同滴墨入水，一瞬间就染浊了原本平澈的心境。

 

叶修开始不懂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明明不忍离开周泽楷，却也无法拥抱他——既不敢争取，不敢破坏周泽楷的恋情，又不愿放弃，不愿安于朋友的身份。

更糟糕的是，与周泽楷越是友情日笃，他就越是不知餍足。

勉强维持的友情假象已经摇摇欲坠，而他等待着的分手却迟迟没发生。

说真的，还会发生吗？自己真的有把握吗？

周泽楷与女友相恋已久，他的女友那样能屈能伸，而周泽楷亦非拈花惹草之辈，就算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他们结婚的可能性还是远高于分手。

我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叶修已经想不明白了。他头痛欲裂，思绪百结，如一团乱麻。

他的右手死死捏着筷子，仿佛这样就能把疼痛转移到筷子上去似的。左手则握着手机，手机上显示着周泽楷的号码——此时此刻，一万句真心话堵在他的嘴边，恨不得吐之而后快，说出来的话就轻松了，就一了百了了。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长痛怎么可能不如短痛呢？长痛是心怀希望的痛，即便时不时被刺痛，也时不时能感到甜蜜的喜悦。

短痛却是彻底无望的痛。

哪个更痛，不言自明。

——他到底没能拨出那通电话。

因为现在说出去，就彻底不可能了。

而他还抱着一丝微茫的希望，像是黑夜中追逐着地平线日出的旅人，奔跑着冲向太阳。

也许一辈子也抵达不了……

却依旧飞蛾扑火，不计代价。

叮咚——

门铃响了。

它没有响第二声的机会，叶修立刻冲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赫然是刚刚占据他全副身心，给他带来过无尽喜悦与痛楚的男人。

“小周，你怎么搞成这样……”叶修看着他苍白憔悴、隐隐有红痕的脸和凌乱的队服，闻到他身上鲜明的酒气，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

周泽楷疲惫地看了他一眼，站不太稳地向前扑，叶修眼疾手快地搂住了他。

换了其他时候，这种程度的肌肤相亲能让他窃喜上老半天。可是此时他全然忘了自己，整颗心都扑在周泽楷身上，牵挂着他目前的异常处境。

“你这是被人打了？谁干的？”叶修抚上他的脸，又气又急。他舍不得碰一根手指的人，竟然被别人弄成了这副糟糕的模样，他恨不得让罪魁祸首挨上一百倍的疼来交换。

“分手了。”周泽楷挣扎着站直了身体。他推开了叶修，靠着门喘气。

他蹙着眉头，摆出拒绝的姿态，看起来那么孤独又顽固。

这句话是一个答案，解释了今夜一切的不同寻常。

 

叶修该高兴的，他等这个答案，等了太久、太久。等到心神俱疲，等到心力交瘁，等到心灰意冷。

他该高兴的，就算不能表现在脸上，至少也该在心里演绎一场狂欢。

也许他的确高兴了一瞬吧。欢呼了半秒。

但接踵而至的悲怆成了压倒性的情绪，把一切喜悦的苗头吞噬殆尽。

因为他见不得周泽楷难过——周泽楷从未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如同被狂风吹垮了的细草。

一见他这副模样，叶修转眼就将个人的悲喜置之度外，所有的情绪都为他一人牵动。这已经远远不止是感同身受的程度了。他把周泽楷看得比自己还重要，重要得多。

这是只有深陷情网的人才会有的深度共情。

若周泽楷受到十分打击，叶修则是受到了一百分的打击。

“别难过了……”他圈着周泽楷的脖颈，在他耳边小声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周泽楷叹了口气，摇摇头，他说：“没有的。”

 

女友提出的结婚要求他不可能答应，他不是那种会用婚姻来逃避现实的人。这样一来，与女友间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分手无可避免。

几个月来，他的确过于忽视自己的恋人，就凭着这份冷落，挨一耳光是情理之中。

其实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失意如此。

直到他回到小区，站在自家楼下，看着客厅泛着柔暖的光时，他才忽然难受到心脏发麻。

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成家，在回家时能看到家里亮着灯，能吃上一口热饭，大概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实现的奢望了。

现在，显然是叶修在他家里等他，恐怕还准备了晚餐——尽管自己此番无缘享受。

周泽楷知道叶修对自己的好，好到他无以为报。可是他也清楚，叶修迟早会离去，毕竟对方也有他自己的生活。

到头来，这处屋子还是会重归空寂。他还是会孑然一人。

他倾注了太多精力在荣耀上，即使他爱他的恋人，却没能力满足她的需求。而疏音的泪水告诉他一个事实：没有人能忍受这般形同虚设的爱情。他也不愿意再害人害己。

等到退役之后再说？

荣耀，他想打一辈子。

大概这一生，荣耀都会是他心里的第一位。

对于荣耀近乎偏执的渴望与热爱，也许正是前任和现任荣耀第一人之间，最深刻的不约而同。

 

 

33.

难得的一夜无梦。

睁开眼睛时周泽楷觉得好多了，他自我开解，孤家寡人就孤家寡人呗，反正以前二十多年单身不也一样稳稳妥妥地过来了。

就算无人等候，他又何须他人为自己点灯？

周泽楷少年早熟，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孤独的滋味是尝惯了的。

现在他有配合默契的队友，又有悉心指点他的良师，远大前程在他面前铺开，可望亦可即的胜利奖杯在旅途的终点闪耀光芒——这已经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好的一段时光。他理应知足。

他如此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默默地直起了腰，突然咂摸出一点不对劲来。

昨晚分手之后自己似乎是跑去家附近的清吧里喝了个酩酊大醉，喝到后来都有点意识模糊了。那之后的记忆只持续到叶修对自己说的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再往后就断片了。

周泽楷突然紧张起来，他还记得上回叶修喝醉了，自己足足折腾到半夜两点才把对方收拾齐整塞进被窝——昨天前辈不会也这样照顾自己了吧？

只是分手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偏偏还是在尊敬的人面前。这实在有点儿难为情。

周泽楷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果然被换上了柔软的睡衣。

还很细心地选了一套他平时常穿的。

他悄悄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叠好被子，估摸着叶修还没醒来，遂决定先出门买好早点，再给人赔罪。

不料刚拉开卧室门，他就闻到了绿豆粥的香味。

 

“醒了？”叶修站在餐桌旁，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机，见他来了，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周泽楷呆呆地点头，挪到桌前。

桌上摆着蒸好的包子，以及还冒着热气的绿豆粥，绿豆熬得软烂，看起来格外可口。他低声道了谢，苍白的脸庞因为羞怯而红润了起来。

他注意到旁边的钟上显示时间已经划过了八，可见自己醒得很晚了。

“好喝吗？”见他闷头喝粥不出声，叶修忍不住问了句，“我想着宿醉的人吃点清淡的好，昨晚就买了些绿豆泡着。我尝过了，还算能吃吧。”

他显然在自谦，而且意在讨个表扬——上扬的句尾暴露了他的洋洋得意。

想到他肯定花了不少功夫煲粥，周泽楷不由得心软起来。温情难得地占领了他的情感高地，他从善如流地遵从了叶修索取赞美的暗示：“好吃。”

的确好吃。软绵绵的绿豆入口即化，里面还放了几瓣百合，口感清新，大抵还加了冰糖，整碗粥甜美得不可思议。他转眼就喝完了一碗。

 

这顿早餐让他又想起去年夏休期刚开始的时候，叶修在自己家宿醉那回。第二天对方也给自己做了早餐。不过那个时候周泽楷家的冰箱乏善可陈，叶修还抱怨了他怎么就吃这几样东西。

这大半年来，作为陪练的叶修在倾囊相授帮他提高荣耀技术的同时，也没忘记提高他家冰箱的空间占有率。

虽然叶修再也没留宿过，也没做过早餐，但晚餐几乎都被他包了。周泽楷出钱，叶修出力，看起来很公平。

自己似乎享受了太久这种看似公平、实则偏袒的待遇。

“谢谢。”他放下碗，真诚地说。

叶修浑不在意地点点头，问他要不要再添一碗。

在获得了肯定的答复后，他突然旧事重提：“小周，还记得去年你答应过让我拍照的事吗？”

周泽楷当然不记得了。

但他察言观色，判断出如果说了真相，对方一定会失望透顶，所以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嗯。”

“就今天去吧，”叶修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要求道，“今天不练了，去欢乐谷。”

他挥了挥手机，笑意盈盈：“我已经买好票了，不许拒绝哦，反正就随便玩玩，少练一天没事的。”

 

他昨晚头一回见周泽楷狼狈如斯，便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用荣耀来冲淡失恋的痛苦。

那样的话，打荣耀简直也要变成痛苦的事了。

所以，就让我来帮你吧。

叶修对此信心十足——说到底，快乐一旦上涨，痛苦自然退潮。而关于如何正确地逗周泽楷笑，他在日积月累的反复实践中早就颇有心得。

如果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

 

“怎么样？”见周泽楷迟迟不回答，叶修又问了一遍。

周泽楷终于放下碗，抬眼看向他。

他的双眸亮得像叶修在今天凌晨四点时看到的启明星，嫣红的嘴唇轻启，吐出了他想要的回答。

然后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出一个浅浅的、纯粹的微笑。

这是自昨晚回家之后，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这个笑容，就像第十赛季总决赛结束后，那次长达十几秒的相互对视一般，轻易地、精准地把叶修击倒了。

——他不由得在心里苦恼起来，明明周泽楷还什么表示都没有，自己却已经有了赤手空拳、任人宰割的觉悟。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

哥还挺乐意的。